今日武汉市内,沙湖公园乃一环线内唯一湖泊公园、三环线内最大城中湖湿地公园,集野朴、古典、现代三种风格于一身,设历史人文、市民休闲、文化艺术、生态湿地及运动森林五大功能区。其中,历史人文区亦称新琴园,为沙湖公园亮点,亦系沙湖古今交汇之处,当游人徜徉其中时,如了解沙湖古今沿革,当能于欣赏自然风光之美时,体会其厚重人文底蕴,由衷热爱沙湖、热爱武汉。
武汉号称百湖之城,其中沙湖、东湖之名实因时代变化、水域分合而有变迁。今日游览沙湖公园、东湖风景区之游客如能知其变迁,所获必将更大。
武昌区内,湖泊既多且大。揭开沧海桑田面纱,遂可清楚看出沙湖、东湖之来龙去脉。
先秦时,今日之沙湖、东湖、南湖一片汪洋,称为南浦,楚国屈原行吟之地即此,今日东湖风景区中建有行吟阁、屈原纪念馆以表追怀。唐代时,李白豪情放鹰于此,今日东湖边建有放鹰台,以供游客凭吊这位诗仙,惟惜而今人进鸟退,鹰避他乡,武汉上空,竟无鹰影!
据明代方志记载,武昌府城之东颇多大小湖泊,平日之联通或有或无,大雨滂沱时,辄诸湖联成一片,彼此难分。此大片水域,原本无名,因居府城之东,民间俗称“东湖”,一如鄂州东湖之得名。
明太祖朱元璋之六子得封楚地藩王,其人附庸风雅,喜好乐舞,因湖滨多芦,楚王常遣门下至此挑选优质芦膜供其笛箫之用。文人尚风雅,遂因此举而称此湖为“歌笛湖”,《沙湖志》云:“沙湖旧名歌笛湖,明楚藩种芦取膜为笛簧处,故今湖侧尤多芦”。此“故今”亦彼时之今,当时芦花荡漾飞絮,今日却已荡然无存,自然亦无由触发游客“所谓伊人”之思也。
又因湖区有沟渠与长江联通,乡民常于湖江处取沙,遂斥“歌笛湖”之名而径称为 “沙湖”,唯其人多势众,“沙湖”名声之大,远远超过“歌笛湖”。
时移而世异,清末江堤修成之后,人烟日密,湖区中围湖造田者日众,久而久之,湖区之间分隔逐渐扩大而至固定,武昌府城之东,如玉盘明镜之湖者有六,水光潋滟在焉。
离府城较远之大湖为“沙湖”,今人则称为“东湖”。
其实,今日之“东湖”乃总名,据其湖汊分割之势,当地居民称其为团湖、后湖、喻家湖、郭郑湖,原分合之势,隐然可见。直至今日,东湖仍以“全国最大城中湖”之桂冠笑傲群湖。武汉三镇常见宣传口号之一即“大江、大湖、大武汉”,环顾今日海内外诸城,多有缺水之虞,咱家却有“大江、大湖”,如欲确指:“大江”者,长江也;“大湖”则非此“东湖”莫属。
离府城较近之小湖为“小沙湖”,今人则称为“沙湖”。武汉城建日新月异,填湖修路建房之事越来越多,各湖惨遭蚕食,“小沙湖”尤为不幸,近代时修建之粤汉铁路,竟将它一分为二。不幸中之万幸,铁路所分之西边小湖尚存,人称“内沙湖”,东边稍大之水域,则被称为“外沙湖”,即今日沙湖公园水域。
任桐手绘之《沙湖名胜全图》,图中小沙湖为铁路所分之小湖,尚无名称。翻摄自武汉方志馆藏任桐著《沙湖志》。
分久必合,近年生态平衡观念日张,武昌市政遂有大东湖水网工程之议,拟开三渠,连通杨春湖、北湖、严西湖、严东湖、东湖、沙湖等六湖,复与长江相通,死水遂成活水。东湖、沙湖之间,地域文化色彩甚明之楚河业已竣工通水,拜楚河之赐,沙湖水质亦由污而复清,死鱼泊岸之景,已是昨日噩梦。
游人更可买舟游湖,只见游船鱼贯而行,自沙湖北上,依次出烟霞桥、歌笛桥、云中桥、放鹰桥而直入东湖。当年游湖之景,尚历历在目!乘风破浪之时,始知昔贤因“舟遥遥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”遂能“觉今是而昨非”,诚不余欺!
沙湖、东湖名实之变迁,《沙湖志》一阅即知,书末所附任氏手绘之《沙湖名胜全图》尤为直观:今日之“东湖”,清末明初称“沙湖”;今日之“沙湖”,则称“小沙湖”,按图索骥,一一吻合。
说及沙湖风景区之开发,不能忘记任桐。任桐(1869—1932),清末民初浙江永嘉人。任氏初名“洞”,后以近音字“桐”为名,桐为制琴美材,遂以“琴父”为表字,以“琴”表“桐”之义,“父”则系男子之美称。因晚年于小沙湖筑琴园怡养天年,任桐又以“沙湖居士”为号,沙湖之于任桐,其亲其重,可以想见。
任桐青壮时曾三赴乡试,惜乎三战三败,名落中山。任桐深受浙江山水文化之薰陶,《园林春色·琴园自叙》谓其“幼时钓游,每与山水为缘。尝思举宇内丘壑之幽雅者罗列左右,昕夕晤对以为乐”,后曾乘便“游览海内名胜,足迹所至,必留心讲求,如袁子才随园、俞荫甫曲园、姑苏留园、都门之万牲园,以及中外各公园”,比较之后,任桐认为诸园林建筑虽各擅胜场,但亦皆有未尽人意处,非所乐观。
据宋人《舆地纪胜》记载,武昌城之东郊,湖山风景颇佳,早为识者所赏,筑有“东园”,为当时游人登览之胜地。惜因年代久远,业已毁弃不存,加之环湖多山,又无道路入城,颇为不便,因而少有游人,胜景竟成荒野。当爱好游历的任桐与友人畅游沙湖及周边山水之后,于沙湖之纯朴自然美赞赏不已,将沙湖与各地山水名胜一一比较之后,任桐于《园林春色·沙湖记》云:风景当以山水俱嘉为优,然而“天下山水有得于此者,莫遗于彼,山则如庐阜、衡岳,水则如洞庭、太湖,虽各擅奇伟峭丽之观、汪洋恣肆之势,然皆有其一偏,不能如西湖、雁荡得而兼也”。任氏认为“梁湖面积百余里,规模之大,风景之佳,实湖山中之五岳,即与全世界较,亦觉不遑多让也”,而“梁湖乃沙湖风景之一”,沙湖“湖山风景,加之以梁湖方百里山水兼优,如一幅画图,别饶风味,吾必谓其有胜于西湖、有胜于雁荡,而不可以作寻常观也”。辛亥革命后,任桐赋闲,隐居湖上,着手设计规划,并于力所能及之范围内开建沙湖风景区。
沙湖(今日东湖)面积虽仅三十里,然兼具山水修养和书画功底之任桐实地考察后,却别具只眼,力图将整个沙湖水系融为一体。湖山本来相依为命,山依湖而立,湖因山而活,任桐心目中之沙湖名胜风景区范围因此而极大。《沙湖志》所载湖之面积三十里,乃专指湖面而言,其周围山水风景之广,达二百余里,沙湖及其北方的严东湖、严西湖、鼓架山、待驾山、小沙湖,南方的珞珈山、伏虎山、磨山,以及南方九峰山、江夏梁子湖、灵泉山,尽皆纳入任桐法眼,其地风景皆为其所“借”,提炼出沙湖名胜风景区十六景,并一一拟出文情并茂楹联,以备建设成功之后选用:
琴堤水月、雁桥秋影、寒溪渔梦、金冢桃花、东山残碣、九峰晨钟、虎岩云啸、卓刀饮泉、泉亭松韵、兰岭香风、青山夜雨、石壁龙湫、沟口夕阳、夹山映雪、梁湖放棹、鸥岛浴波。
任桐之借风景,人皆不能阻,然而欲成风景之美,阿堵物却能阻之。限于经济实力,任桐不可能一次性投资建成沙湖风景区。任桐遂先易而后难,于沙湖西边之小沙湖(今日沙湖)旁“购地百亩,筑琴园”。以其“留心讲求”,随园、曲园、留园又在心中,任桐之筑琴园,可谓精益求精。《沙湖志》记载一事:任桐曾以四千定金建楼,因事赴京,回汉后发现其楼洋味四溢,俗不可耐,原价照付之后,另行重建。一楼如此,其余可知。
琴园之名何意?琴园遥望江北汉阳,伯牙、钟期琴台古迹在焉,时人遂以为琴园得名于此。其实不然。任桐字琴父,曾自云琴园系“琴父筑之,琴父居之,乃以己字字之”。琴园之名虽然与汉阳琴台无涉,然琴台所含高山流水之知音情谊却甚符任桐筑园之雅意,其大门楹联即云:
伯牙鼓琴,钟期听琴,琴台原不远,得三五知已共此优游,曷让古人谈风月
简斋随园,荫甫曲园,园圃本无他,有一二林泉可以栖止,莫从异地念湖山
此联作为琴园大门楹联,不仅意境上佳,其上下联四八九字处,三次暗藏“琴园”之名,可谓匠心独运,一唱三叹。《园林春色》中,琴园之大门、便门、亭、台、楼、堂以及景点共五十副楹联,皆为任氏一人所拟,可圈可点。其才情、文字功夫之不俗,于此可见一斑。
任桐筑琴园以小试牛刀之本意有二:《园林春色·琴父六旬自述》云,一为建设沙湖风景区之实践,于建中学,亦于建中用。任桐胸怀宽广,深知独乐不如众乐之理,不仅自己“徜徉乎林泉,优游乎岁月”,且将琴园对外开放,以培育民众现代游园意识;二是便于向外界宣传,扩大建设沙湖风景区之影响,以招集同道,筹集经费,实现自己心中的梦想。为此,任桐曾倡导征集有关沙湖风景的诗文,号召有心于沙湖建设之志同道合者组织起来,成立“沙湖建设会”,且宣布先期所筑“琴园亦归建设会保存,而不私于子孙”。非常之人,方有此非常之胸怀,诚哉斯言!
琴园建成不久,即对外开放,游人购票之后,均可入园畅游。为方便汉口、汉阳游人,琴园配备渡江小轮船,船体漆成白色,以任桐心仪之“白鸥”为名。据社会效果及游人反映,琴园之筑,颇为成功。《沙湖志·四·琴园》记载:“其间花木景致,分为四时,回廊曲折,如入无穷之境,点缀山水,布置楼台,以及题咏楹联,皆自作自书。陈设名人字画、金石古董,无不精致。凡游斯园者,兴会淋漓,似有留连忘返之感。”
琴园为当时全国罕见之公众游园,既领风气之先,亦武汉著名地标性质之建筑,其中乐乐厅、镜花台、锁烟桥、千尺潭、留香水阁、平沙水榭、问鱼亭等颇得市民好评。春秋佳日,诸多学生纷纷选址琴园郊游,文人墨客亦雅聚于此,均赞不绝口,撰联者有之,题诗者有之。康有为时有圣人之誉,曾为琴园撰一藏头联:
琴谱茶经,扶轮风雅
园花池月,悟彻禅机
扶轮,指扶翼车轮。康有为之意,略谓“琴谱”“茶经”可提升风流儒雅,于此闹市取静之处,欣赏园花池月,理解人生顺逆。合而观之:扶轮之举,初悟禅机;悟彻之时,已成风雅。
武汉老幼皆知“溽蒸”之苦,炎炎夏日,密云不雨,既无电扇,更无空调,唯连营竹床露宿一招,可圆凉梦。琴园景好风好,居然引出象牙塔中章黄师弟至此唱和,恰似“旧日爱闲陶令,作江南狂客”,虽无孔门师弟沂水春台格调之高,其“爱闲直与世相违”之意亦令我辈自惭形秽,呜呼,“我辈”不及“我曹”远矣!
成功开发之琴园,实系任桐为游人所设之沙湖门户,领略登堂之妙后,更有入室之乐。数年之后,任桐复如愚公之开山,今日一桥,明日一路,循序构筑沙湖景点,先后建成关键道路、桥梁,以除交通不便之顽疾,方便游人往返。
此后,任桐又于湖边建望书亭、念西居士林,于湖中建白鸥亭、羡鱼亭,近岸浅水处遍种芙蓉,湖岸上则植以垂柳,天然风景与人工雕琢相映成趣,沙湖建设,渐入佳境。
雁桥夕照,夕阳穿桥洞而入湖水,摄于现沙湖公园。
据沙湖十六景可知,任桐之景区规划系因充分研究沙湖水系之自然资源、人文资源之后提炼精华而得。唯需指出者,社会急剧变革时期之文人思想情趣,必于其沙湖诸景有所反映,任氏手绘《沙湖名胜全图》中,三景与鸥有关:浴鸥岛、鸥岛欲波,白鸥亭。《沙湖志·四·名胜古迹》中,其第一景点即名“天地一沙鸥”。此景在“湖山第一”之前,原欲建立大型牌坊以作沙湖风景区标识性景观,且着意强调牌坊横额“天地一沙鸥”五字为“任琴父题”,任氏为此牌坊所拟楹联文字为:
听笛隔江头,忆昔仙乘黄鹤去
消闲来湖上,问今谁与白鸥盟
任桐曾倡议以“沙湖游览”为题进行诗文唱和,扬铎应任氏之约所作《沙湖征文启》文中,亦特别点明任桐沙湖十六景“以杜甫之‘天地一沙鸥’为全湖写照”。
说及沙湖风景区之建设及《沙湖志》一书,亦不能忘记扬铎。
扬铎(1892—1967),字闻泉,夏口人,早年参加保路运动、武昌辛亥起义,后任职湖北军政府,曾两次晋见孙中山,可谓辛亥功臣。扬铎专攻武汉地方文献,热衷地方戏曲文化之保护及发展,于汉剧之发展有极大贡献,后受聘为武汉市文史研究馆馆员,著述颇丰。
扬铎素喜山水,曾畅游杭州西湖。一日与任桐交流观感时,认为家乡武汉亦应不乏此类风景,任桐当即告之沙湖美景。于是二人相约数人,同游沙湖。归家之后,颇为沙湖美景所动之扬铎意犹未尽,乘兴写出《沙湖游记》,据其亲历,热情介绍沙湖美景及任桐建设沙湖之所作所为:于“湖山第一”。 据亭远眺时,扬铎云:
但见湖水浩淼,远山苍岸,而湖之中有一长堤,约数里,堤之尽处,为一大平原,宛在水中,如海上蓬莱……渡湖南行,俯视湖水清浅,游鱼与水草相驰逐,均历历可数。日光下沏,尤著奇观。
游至名伶金月英墓时,扬铎建议于墓旁多植桃花,并题景名为“金冢桃花”,以比西湖之苏小小墓,任桐深以为然。二人“直至暮色苍暝,晚烟四起,才恋恋不舍而返”。对于杭州西湖和武汉沙湖,年轻之扬铎有一妙喻:“西湖如名妓,沙湖如闺秀,其际遇虽各不同,而其面目亦未始不各擅其妙”,“名妓”“闺秀”之喻后,更有甚者,扬铎突发奇想:“吾将与琴父争此湖山快婿,而为神仙眷属”。此文此喻一出,沙湖名声大振,扬、任争为湖山快婿之事一时传为佳话,武汉各界人士无不怦然心动,皆欲一游为快。
此后,扬、任二人结为忘年之交,过从日密,共同策划沙湖风景区之建设。当任桐《沙湖志》成书之后,扬铎又欣然为之写作《沙湖志序》,大赞此山水小志部帙虽小而意义不小:
沙湖之为沙湖,其所由来者旧。……有生长于斯、游息于斯……盖不知其几何人也,从未闻有为之志焉者,……亦未闻有人集其大成,以可传之笔,抱必传之心,期其有传于后,如任君琴父之志沙湖者也。
1925年,为增加沙湖风景区的人文内涵,以促进沙湖风景区的建设,任桐倡议游沙湖之各界人士为文鼓吹沙湖风景。为呼应任桐倡议,扬铎发表《沙湖征文启》于报端,以为沙湖必将继杭州西湖之后,成为神州著名风景区:
雷峰圮,西湖寂,继之而兴者,不为武昌之沙湖,其又将为谁?
为此向社会“征求诗文,以光湖山”,“以沙湖为绍先,结文字因缘”,“意在有造于沙湖”。
为扩大沙湖景区影响,扬铎又将此三文结集成册,以单行本行世。其书由任桐题写书名:《甲子、乙丑之间沙湖三唱》。任桐《沙湖志》定稿时,更将《沙湖三唱》全文收录书中。
此外,扬铎还曾身体力行参与沙湖风景区的建设:任桐所拟“沙湖十六景”之“泉亭松韵”景中,“闻泉亭”即为扬铎所建:“卓刀泉侧山水清音,久为高人所欣赏。扬闻泉补筑一亭,两旁栽松,夏日可避暑,有松涛声、流泉声,风月之下,恍如琴韵。”任桐与灵泉寺白约山人游“梁湖八景”之奇石景点时,曾在一石台上操缦理弦,故命名该景点为“石台理弦”,并以此题石,白约山人则题一石为“山水知音”。扬铎与邱镜川结伴后游,扬铎题一石为“龙吟”,邱镜川题一石为“落雁”。此“风流韵事,一时盛称”。
后之视今,亦犹今之视昔。扬铎已成古人,其《沙湖游记》美文如能刻石置景,亦成古迹,当不输康联、黄诗之景,游人颂其“湖山快婿,神仙眷属”之语,亦必有所会心,诚“会心处不必在远”也。
周之莲在《沙湖志·叙》中曾盛赞任桐、扬铎二人于沙湖风景区建设之贡献:
尝谓我国幅员之广,必尚有佳山水因未得名流称赏而隐藏不著者。今读任琴父《沙湖志》及扬闻泉《沙湖三唱》,而窃幸余言之有中也。……斯湖之得遇二子,吾因之有感矣。
二子谓景物之美不减西湖,而天然韵致有过之无不及,喻西湖为名妓,斯湖为闺秀,……二子之于斯湖,殆如陶之菊、周之莲欤?
平心而论,以任、扬二人为沙湖之功臣,诚非过誉之辞,世人之得知沙湖,沙湖之有今日,任、扬二人首创有功,功莫大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