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亲名叫伯庸。

正当太岁在寅的孟春正月，

庚寅的那天我便诞生。

 

父亲考究了我的生辰，

才赐给了我的美名。

给我取的名字叫做正则，

给我取的别号称为灵均。

 

我既有这样美好的本质，

又有美好超人的才智；

如同披上了芳洁的江蓠与白芷，

又带上秋兰编织的环佩。

 

时光流逝，岁月不居，

我勤勉自修着，唯恐不及。

早晨摘取山岗上的木兰，

黄昏把洲中的宿莽采集。

 

日月匆匆呵不肯停留，

春天和秋天循环相替；

想到那草木的凋零，

真怕美人儿憔悴。

 

为什么你不改前非，

趁这强壮的年华扬弃污秽？

快来吧，我要为你引路，

让我们乘驾骏马如飞！

 

往昔，三后是那样地纯美、无私，

因此，贤能的人们都聚集周围。

申椒与箘桂也挟杂其中，

岂但是编结兰蕙与白芷？

 

呵，唐尧和虞舜是多么地正大光明，

遵循着正道在坦荡的大路上行进；

那夏桀和商纣是放纵而自恣的，

他们在邪曲的小路上终究寸步难行！

 

想到结党营私的人们苟且偷安，

就感到前途黑暗，而且危险。

并不是因为我害怕自己遭祸，

怕的是国家将遭受灭亡的灾难。

 

我忙忙碌碌，走在君王的先后，

紧紧地追随着先王的脚步。

君王啊！你不体察我的心情，

反而听信谗言而向我发怒。

 

我知道忠言直谏会带来忧患，

可是我难以忍耐而不把话儿说出。

指着九天来做证明，

我全然是为了君王的缘故。

 

当初你曾和我订盟，

而今你翻悔了，有了他心。

我并不是怕与你的别离，

你摇摆不定数次地受骗却使人伤情。

 

我培植了兰草有九畹之地，

又裁种了百亩的香蕙，

还种了一块块的留夷与揭车，

和那香馨的杜衡与白芷。

 

我盼望着他们枝叶繁茂，

待到成熟的时候便可丰收。

香草纵是枯萎也算不了什么，

群芳的变节却使人哀愁。

 

人们都争逐势利，贪婪无比，

钱财塞满了私囊还要拼命追求。

他们自我宽恕，用小人之腹来度君子，

于是都产生了对我的嫉妒。

 

人们匆忙地奔走，追逐势利，

这些也并非是我的所急。

我担心着年华不再，渐渐衰老，

怕的是美好的名声不能树立。

 

清晨我啜饮木兰上甘醇的露水，

黄昏我吞食秋菊初生的蓓蕾。

若是我持守着信诚和美好的德性，

纵是长久地面黄肌瘦又有何关系！

 

我在香木的根上系上香芷，

串连了一朵朵薛荔的花蕊；

又拿箘桂编结了蕙草，

把胡绳搓成长长的绳子。

 

我效法先贤用香草修饰，

这香草却不是世俗愿意佩带；

我虽与现今的小人们不合，

却愿以彭咸的榜样作为标尺。

 

我掩着涕泪而长长地哀叹，

哀叹民生的多灾多难。

我因为修美而遭羁绊，

从早到晚都被小人们责骂和暗算。

 

他们毁坏了我蕙草的佩带，

我却又采集了香芷。

这本是我内心持守的美德，

我决不后悔，纵然是九死。

 

我抱怨君王的任意胡行，

始终不肯体察我的内心。

那些女人嫉妒我的美貌，

竟造谣说我是十分好淫。

 

本来嘛，时俗们惯于取巧投机，

违背了正常法则而更改了措施。

不依循绳墨而追随邪曲，

争求苟合是他们的常理。

 

我忧愁郁闷而心神不定，

孤独地生活在这黑暗的困境；

我宁愿忽然死去而随波飘流，

也不愿急求苟合去取得宠幸！

 

勇猛的苍鹰不能与凡鸟为伴，

自古以来本就是这般。

端方与圆滑怎会相容，

不同道的人又怎能相安？

 

委曲着心灵，压抑着意志，

我是忍受着责骂，含着羞耻；

持守清白的节操而殉身正道，

这本是前代的圣贤之所重视。

 

我懊悔当初没有看清道路，

我久立遥望将返回归途。

回转我们车驾向归路走吧，

趁迷途未远，还来得及醒悟。

 

我骑着马儿在兰草丛生的水边慢走，

奔驰到椒木生长的山丘暂且停留。

进身君前，我不受重用而反遭罪尤，

那就退身自保，把当初的服饰重修。

 

我剪裁了荷叶做成上装，

蒐集了荷花来缝成下裳。

纵然人们不了解我也罢，

只要我的内心是真正地芳香。

 

我高高的帽子是这般雄壮，

我长长的佩剑是这般辉煌。

芳洁和污垢掺杂一起，

只有我清白的本质还未损伤。

 

忽然我回头纵目远望，

我将去观察四野八荒。

我们佩饰是这般多样，

浓郁的香气四处远飏。

 

人生各有各的爱好，

我独爱修洁且习以为常。

纵使遭到肢解也不改变，

我的心志是不可毁伤。

 

阿姐为我感到焦急，

一次又一次责备我的憨直。

她说：“鲧任性而忘了自身，

终因不听尧命放逐羽山而死。

 

你何苦这样博采众芳，爱好修洁，

独出群俗而保持美好的品质？

你看，人们把竹叶菜和地葵堆满了一室，

你却与众不同，不用它们装饰。

 

你不能挨门逐户去说明真情，

谁又能体察我们的内心？

世上的人们互相抬举，惯于勾结，

你又何苦孤独自守不听我的叮咛？”

 

我依循前圣的准则而行事公允，

唉，我愤懑抑郁直到如今。

我要渡过沅水和湘江向南远走。

向重华陈述我的衷情：

 

“夏啟王从天上偷下了《九歌》、《九辩》，

沉醉于玩乐而纵情淫乱，

他不顾危难也不想后果，

因此他的幼子五观起来反叛。

 

后羿恣意地畋猎出游，

耆好射杀巨大的野兽；

好乱之辈本不会有好的结果，

终于寒浞杀了他，把他的妻子佔有。

 

寒浞的儿子过浇以强暴自恃，

纵欲胡为而不能节制；

每日里淫乐而忘乎了所以，

他的头颅因而被少康所弑。

 

夏桀违背了天常，

终究遭到了祸殃。

殷纣王把忠良剁成了肉酱，

于是殷室的宗祠不得久长。

 

汤禹敬畏上苍又尊重贤德，

周王文武讲论道义而没有差错；

他们荐举贤才而给以重任，

一切都依循着准绳而没有偏颇。

 

皇天大公无私并不把谁袒护，

他观察人们的德行确定把谁辅助。

只有圣明的人实施了美政，

才能够享有天下的疆土。

 

看看前朝想想以后的事情，

考察一下人民衡量事物的标准。

哪一个不义的君王能久享天下，

哪一个不善的人能取信于民？

 

我的身体已濒于死亡，

回顾当初我并不懊丧。

不量好凿孔来削正木柄，

所以前贤才被剁成肉酱。

 

我一次又一次地抽泣、悲伤，

我哀叹没有逢上美好的时光。

我用柔软的茹蕙掩着涕泪，

泪水滚滚啊，沾湿了衣裳。”

 

铺开衣襟，我跪着陈述衷情，

我是光明磊落的而德行中正。

我驾着白龙，乘着彩凤，

只待风起我便向上空飞腾。

 

清晨发车时还在苍梧，

傍晚就到达了昆仑的悬圃。

我想在神灵门前停留片刻，

可是太阳匆匆，天色将暮。

 

我令羲和让太阳停留，

不要向西方的神山——崦嵫行走。

道路漫长是那么遥远，

我将上上下下把美人儿寻求。

 

给马儿饮水，在咸池的边上，

把马儿的缰绳拴在扶桑。

折下若木拂拭昏暗的太阳，

姑且在这儿逍遥地游逛。

 

使月神在前面开路先驱，

令风神在后面紧相追随。

让鸾鸟为我先行警戒，

雷师却告诉我说，行装尚未齐备。

 

于是我叫凤凰振翅飞腾，

夜以继日地奋飞不停。

旋风阵阵吹来，聚结不散，

率领了云霓前来欢迎。

 

纷乱的云霓离合无常，

五光十色而忽下忽上。

我叫天帝的守门人把门打开，

他却靠着天门冷眼相望。

 

白天将尽天色已经昏暗，

我仍然伫立门外编结幽兰。

唉，世道混浊竟至美恶不分，

使善良的遭嫉妒，美好的被遮掩。

 

我在清早渡过了白水，

登上阆风山，把马儿系在山隅。

忽然我回想过去而痛哭流涕，

我悲哀这高高的山上并没有美女。

 

我急忙赶到东方的春宫，

折下玉树枝儿来把佩带装饰。

趁玉枝儿的花朵还未凋落，

赠送给我人间的美女。

 

我令云师乘驾云彩，

去寻找洛神宓妃的所在。

我解下佩带来表达深爱，

使蹇修去做媒介。

 

宓妃啊，你反反复复而时来时走，

你性情乖张真难以迁就。

晚上你住宿在穷石山上，

清早你却在洧磐洗头。

 

你自恃貌美是那样骄傲，

每日里只贪图娱乐、淫游；

虽然你确实很美，但是没有礼貌，

我只好违背初衷而另作他求。

 

我观察了四面八方，

周历了天界才开始下降。

我望见瑶台是又高又长，

有娀氏的美女简狄就住在台上。

 

我叫鸩鸟为我做媒，

他告诉我说简狄不美；

雄鸠鸣叫着飞来飞去，

我又讨厌他的轻佻、巧嘴。

 

我犹豫而且怀疑，

想亲自去说可又无理。

凤凰受了我的诏命去做媒人，

又恐怕帝喾在我之先娶了简狄。

 

我想远游而没有停留的地方，

姑且就这样逍遥地游荡。

趁着少康还没有家室，

去追求虞君长两个俊俏的姑娘。

 

提亲的人没有能耐，口舌又笨，

说合我们的亲事怕是不成。

世间是这样混浊而嫉妒贤者，

总是蒙蔽了美名而称道恶声。

 

美丽的闺秀已经是渺远难寻，

圣明的君王又不肯觉醒。

我满怀衷情而无处倾吐，

这样了此终身我岂甘心！

 

用琼茅把细竹儿串上，

请灵氛为我占卜吉祥。

我说：“虽说是两个美人儿必然成双，

但谁是真美而值得向往？

 

试想九洲是这样地广大，

难道只这儿才有美丽的姑娘？”

灵氛说：“你应该赶快远行而不必犹豫，

哪一个寻求美人的女子会放弃你？

 

何处找不到贤明的君主，

你何必这样怀念你的故居？”

世道昏暗得使人迷乱，

谁说能明察我的美善？

 

人们的爱憎本不尽相同，

唯独这群小人才如此这般！

家家户户的人们把艾蒿挂得满腰，

反而说幽兰并不美好；

 

他们连草木都不能辨别，

又怎知美玉的价值多高？

他们把粪土填满了佩囊，

反而说申椒并不是香料。

 

我想听从灵巫的吉占远行，

可心里是疑惑不定。

巫咸之神将在傍晚降临，

我怀抱着申椒和精米相迎。

 

天上的百神遮天齐下，

九嶷山的女神都来迎迓。

皇天闪闪发光，显着灵异，

巫咸又告诉我前代君臣遇合的佳话。

 

他说：“自勉吧，你应该上下求索，

寻找那志同道合的君王与他共谋。

商汤与夏禹诚心地求访贤士，

于是得到伊尹和皋陶与他们共济同舟。

 

只要你的内心高尚修美，

明君自会拔举你又何用行媒？

傅说在傅岩做泥瓦工匠，

殷高宗——武丁求访了他而重用不疑。

 

吕望困在朝歌做了屠夫，

遇到周文王而得以拔举。

宁戚曾一面喂牛，一面歌唱，

齐桓公听见了请他共理国事。

 

应珍惜年岁尚未衰老的时候，

时光也还没有到达尽头。

只恐怕杜鹃提早了啼叫，

使百花不芳，百草不茂。”

 

为什么琼枝的环佩这般茂美，

人们却把它深深地壅蔽？

想那批小人不明白是非，

恐怕会因嫉妒来把它败毁。

 

时世错综复杂，越变越糟，

久留在这儿又怎是依靠？

兰花、白芷失去了芬芳，

荃荪、蕙草甚至变成了茅草。

 

为什么往昔的香草是那么可爱，

今日竟变成了丑恶的萧艾？

这难道还有别的缘故吗？

是不好修洁自己的危害！

 

我本以为兰草可以依靠，

哪知他没有实际而徒有外表。

抛弃了自身的美质而随同流俗，

真不该把他列为香草。

 

椒专权奸侫而且傲慢放荡，

恶草椒又想钻进佩囊。

既然他们只知钻营以谋求势利，

又怎会有芳香可以播扬？

 

本来时俗们都互相追随，

又有谁不发生变易？

你看芳椒与香兰都是这样，

更何况一般的揭车与江离？

 

只有我的环佩最可宝贵，

直到现在还保持着美的品质；

它浓郁的芳香是难以亏损的，

这芳香至今日还没有消失。

 

调整我的佩饰以自我欢娱，

姑且浮游他乡去追求美女。

趁我这修饰正盛的时候，

四处周游而上下寻觅。

 

灵氛告诉了我占卜的吉祥，

我将选择吉日远走他方。

折了琼枝作为路菜，

捣碎玉屑当做干粮。

 

为我驾上飞腾的蛟龙，

把美玉和象牙来装饰车驾。

离心离德的人哪可同道，

我到远方求得自疏吧。

 

我绕道向昆仑奋飞，

路途遥远而且迂回。

高扬的云旗遮蔽了阳光，

玉饰的鸾铃响声清脆。

 

早晨我启程在天河的渡口，

傍晚我到达西极的尽头。

凤凰展翅，龙旗飘飘，

高高地翱翔，整齐而有节奏。

 

忽然我到达了西极的流沙之地，

顺着赤水而从容游戏。

我令蛟龙做河上的桥梁，

命西皇渡我过去。

 

道路漫长而又艰难重重，

我吩咐众车乘径相侍卫。

路经不周山而转向左行，

以西海为我最终的目的。

 

我屯聚了千乘的车辆，

品齐了玉轴而并驾齐驱。

驾上八条飞龙蜿蜒前行，

载着逶迄飘扬的云旗。

 

放下了云旗停住了车子，

心儿呵在邈远的天际飞驰。

奏起《九歌》，舞着《九韶》，

姑且假借时日来自我欢娱。

 

旭日的光芒灿烂辉煌，

蓦然间我望见了亲爱的故乡，

仆夫为我悲哀，马儿为我伤怀，

马儿蜷曲着不肯行走，仆夫回首盼望。

 

尾声：

罢了，罢了！

朝中无人，没人了解我。

我又何必怀念故国？

既然国君已不足与共行美政，

我将依就彭咸，去到他的处所！